第20章 瘴谷遗珠(1 / 1)

江南的湿冷被彻底抛在身后。越往西南,山势便如蛰伏的巨兽脊梁般陡然拔起,变得险峻而蛮荒。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水乡的氤氲,而是原始森林的腐殖土味、湿滑苔藓的腥气,以及一种隐隐的、令人心悸的甜腥——那是瘴疠的预兆。

古星河行走在这片逐渐脱离人间烟火的地界。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污秽的乞丐装束,但脸上的污泥被山泉洗去大半,露出底下过分苍白、颧骨高耸的轮廓。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骨骼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和撕扯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砾,灼烧着脆弱的肺泡。星纹贝母的药力如同杯水车薪,早已耗尽,慧觉和尚所赠的菩提静心符紧贴着心口,一丝微弱的暖流和清心之意是他对抗无边痛楚的唯一慰藉,却无法阻止生命力的持续流逝。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仅凭本能前行的伤兽。支撑他的,只有鬼谷残卷上那寥寥数语——“月见草,生于极阴绝地,瘴疠之源,灵蛇伴生,夜放清辉如月”。灵蛇谷,是唯一的生门。

前方,连绵的苍翠陡然断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斧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横亘于天地之间。谷口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万仞绝壁,其上覆盖着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的苔藓和湿漉漉的藤蔓,如同巨兽腐烂的皮肤。谷口向内望去,并非漆黑,而是翻滚涌动着一种粘稠、诡异、如同活物般的惨绿色雾气——腐骨瘴!雾气浓得几乎凝成液态,在谷口缓慢地流淌、盘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阳光被彻底隔绝在外,谷内是永恒的昏暗黄昏。

这便是灵蛇谷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古星河在谷口百丈外停住脚步。刺鼻的甜腥气钻入鼻腔,立刻带来一阵眩晕和恶心。他强忍着,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谷口周围的环境。谷口乱石嶙峋,奇形怪状,如同巨兽的獠牙。石缝间,顽强地生长着一些色泽妖艳、形态扭曲的植物,花瓣上流淌着粘稠的汁液。更令人心悸的是地面——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叶层上,散落着各种形态的森白骸骨!有粗壮的兽骨,有细小的鸟骨,甚至……还有几具扭曲的、属于人类的骷髅!骷髅的头骨空洞地望着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此地的恐怖。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一丝虫鸣鸟叫都没有,只有腐骨瘴气流动时发出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细微“嘶嘶”声。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这里,是生命的禁区。

古星河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菩提木符清心气息的微凉空气稍稍压下了翻腾的恶心感。他小心翼翼地从破烂的衣襟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他在进山前用仅剩的铜钱换来的雄黄粉和几种气味刺鼻的驱虫草药粉末。他将这些粉末混合在一起,仔细地涂抹在裸露的皮肤、尤其是脖颈和手腕处。刺鼻辛辣的气味冲淡了甜腥瘴气,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解下腰间一个同样破烂的水囊,里面装着的并非清水,而是味道浓烈的劣质烧刀子。他猛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酒液如同烧红的铁线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和麻木,暂时压下了经脉的剧痛,也驱散了些许寒意和恐惧。

准备完毕。他最后看了一眼谷外那尚算明亮的天空,眼中再无半分留恋,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与决绝。古星河撕下身上一片破布,遮挡口鼻,一步踏出,身影便彻底没入那翻滚的、惨绿色的腐骨瘴气之中。

白骨。入目皆是白骨。

古星河沉重的喘息在死寂的谷口回荡,每一次吸气,肺腑深处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拄着一截粗糙的木棍——这已是他在谷口能找到的最趁手的“兵器”。脚下,层层叠叠的白骨铺成了一条扭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栈道,一直延伸进前方那片翻滚不息的墨绿色浓雾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朽与甜腻的腥气,那是死亡与剧毒混合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月见草。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是他此刻唯一燃烧的信念。他抬脚,踩在不知属于何种巨兽的粗大胫骨上,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声。身体深处,曾经奔腾如江河的浑厚真气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筋骨被寸寸撕裂后又强行粘合般的脆弱与剧痛。曾经能开碑裂石的手,如今连一根木棍都握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浓雾如同活物,带着粘稠的湿冷,贪婪地舔舐着他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微弱的、持续不断的刺麻感。视野被压缩到极限,几步之外便模糊不清。脚下的白骨栈道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如同通往地狱的阶梯。死寂,绝对的死寂。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心跳和脚步碾碎枯骨的声响,在这片被诅咒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惊心。

突然,脚踝处传来一阵冰冷的滑腻感!

古星河悚然一惊,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身疾退,但残破的经脉根本无法支撑如此迅猛的动作。身体仅仅晃了一下,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已从下方猛地传来!

呼啦!

数条粗如儿臂、色泽暗红如干涸血迹的藤蔓破开骨堆,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小腿和腰腹!那藤蔓表面覆盖着粘稠的汁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巨大的拉扯力量瞬间将他拖离地面,头下脚上地倒吊起来。视野天旋地转,墨绿色的毒雾在下方翻滚,如同噬人的深渊。藤蔓急速收缩,将他狠狠甩向旁边一株巨大、布满瘤状凸起的怪树。树上裂开一道巨大的、边缘生满锯齿状利齿的缝隙,一股腥臭的恶风从中喷出!

“鬼谷秘·残烛!”古星河在心中厉喝,那是他如今唯一能动用的微末法门,燃烧残余的生命精元换取刹那的爆发。一股微弱却凝练的气劲猛地从他双掌掌心炸开,并非攻击,而是猛烈地拍向身侧虚空!

砰!

气劲反冲,硬生生让他在空中横移了半尺!布满利齿的树口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合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巨响,几缕断发飘落。古星河借着反冲的力道,身体在半空强行一扭,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白骨栈道之外浓密的、颜色妖异的灌木丛。落地时,残破的经脉传来一阵刀剜般的剧痛,他闷哼一声,喉头腥甜,强忍着没有呕出血来。回头望去,那几条暗红的藤蔓正缓缓缩回骨堆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株食人怪树巨大口器边缘残留的粘液,无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

他不敢停留,喘息着,挣扎爬起,拖着沉重的身体,一头扎进比白骨栈道更加幽暗、更加危机四伏的谷底丛林。

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死亡边缘。脚下的腐殖层厚而松软,散发着陈年朽木和剧毒菌类混合的怪味。巨大的蕨类植物叶片边缘流淌着紫黑色的汁液,滴落在地,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腐蚀出一个个小坑。色彩斑斓的毒蘑菇在树根旁无声绽放,形态妖异。古星河必须集中全部心神,辨认着白骨堆中偶尔露出的、前人踩踏过的痕迹,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鬼谷秘传的“龟息引”被他运转到极致,心跳被强行压至最低,全身毛孔紧闭,试图将自身的气息与生机收敛得如同死物,最大程度地避开毒瘴的侵蚀和潜伏猎食者的感知。

如果秦霜在这能明显看出来,他这是用生命的消耗来换时间,这是一场赌徒的搏命。

在生命消耗之前拿到月见草便能活,否则死。

然而,这死寂的丛林本身,就是最致命的猎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烂花香与浓烈尸臭的味道毫无征兆地飘来。古星河心头警兆狂鸣!他猛地抬头,只见前方几株巨大、叶片呈现诡异幽蓝色的怪树上,无数枯叶般的“东西”被这气味惊动,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

是蝶!

但那绝非人间可见的美丽生灵。它们双翼展开足有巴掌大小,翅膀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粉末,粉末下是枯叶般的褶皱纹理。最骇人的是它们的口器,如同细长尖锐的黑色吸管,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蝶翼扇动间,那些灰白的粉末如同烟雾般洒落。

“腐骨蝶!”古星河瞳孔骤缩,这个名字带着地狱的寒意。他毫不犹豫,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如雪崩般洒落的粉末雨。几片粉末落在他的衣角上,本就破碎的衣服瞬间发出“嗤嗤”轻响,冒出青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出破洞!

嗡——!

一阵低沉密集的振翅声从另一侧骤然响起,如同无数细小的锯子在摩擦空气。一片黑云般的蝇群从腐烂的树洞中喷涌而出!这些毒蝇个头不大,但数量惊人,通体漆黑,复眼闪烁着贪婪的红光,直扑古星河裸露在外的皮肤,尤其是他因逃亡而沁出汗水的额头和脖颈!

腹背受敌!

古星河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撕下早已被毒瘴腐蚀得破烂不堪的外袍,同时口中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厉啸:“咄!”

这是鬼谷秘术中“惊魂咒”的残篇,仅存一点震慑神魂的余威。啸声尖锐,带着一丝精神冲击的震颤,瞬间扩散!

扑来的蝇群猛地一滞,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攻势微微一乱。就是这刹那的迟滞!古星河将手中的破布猛地挥舞起来,灌注了残烛秘术最后一点爆发力,布片发出“呜呜”的破空声,狠狠扫向头顶盘旋的腐骨蝶群,同时身体蜷缩,如同滚地葫芦般撞向旁边一丛长满尖锐毒刺的荆棘!

噗噗噗!

破布扫过蝶群,带起一片灰白色的粉末烟尘。荆棘的尖刺狠狠扎进他的后背和手臂,带来钻心的刺痛和麻痹感,但至少暂时避开了毒蝇的集中扑击和蝶粉最密集的区域。他强忍着剧痛和毒刺带来的麻痹,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朝着荆棘丛深处钻去,直到后背撞上一块冰冷坚硬的岩石,才勉强停下,剧烈地喘息。汗水混合着血水,从被荆棘划破的皮肤和衣物破洞处渗出,狼狈不堪。他靠在岩石上,感觉身体的力量正在飞速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鬼谷秘术的残篇和龟息引,是他在这绝境中唯一能依仗的微弱烛火,一次次在熄灭的边缘强行续燃。

他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只喘息了短短几息。这片荆棘丛绝非久留之地,刺上的麻痹毒素正在缓慢扩散。必须离开!他咬紧牙关,试图撑起身体,目光扫过岩石底部时,猛地凝固。

那里,在厚厚的苔藓和腐烂的枝叶掩盖下,露出一小片……银白!

那抹银白纯净得不染尘埃,在周围一片污浊、剧毒的墨绿与暗褐中,如同暗夜里悄然升起的月光。三片狭长的叶子,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拱卫着一支尚未完全绽放的、纤细柔弱的花茎。

月见草!

狂喜瞬间冲上古星河的心头,几乎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秦霜口中的描述分毫不差!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然而,鬼谷弟子刻入骨髓的警觉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他。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珍贵的灵草,怎会毫无守护地出现在这里?

他屏住呼吸,龟息引运转到极限,身体僵硬地伏在荆棘丛边缘,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株月见草周围的地面。

果然!在月见草根系附近湿润的泥土上,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几乎与泥土同色的……粉末。那不是尘土,而是某种细小昆虫干燥后的鳞粉。更远处,几株颜色艳丽得刺目的妖异花朵,正对着月见草的方向微微摇曳,花蕊中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甜香。而在月见草上方的低矮树枝上,盘踞着几条通体碧绿、细如发丝的小蛇,蛇信无声吞吐,小小的三角脑袋正对着下方的灵草。

一个由剧毒植物、毒虫和毒蛇构成的死亡陷阱!任何贸然靠近的生物,都会瞬间引发连锁的致命攻击。

古星河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断裂的经脉,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混合着荆棘刺伤流出的血水,沿着额角滑下,在满是污渍的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沟壑。月见草那抹纯净的银白就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隔着生与死的天堑。他那双洞悉天机的眼眸里,此刻似乎也只剩下这唯一的微光。

他不能死在这里!

深吸一口气,腐朽腥甜的空气灼烧着喉咙。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残存的鬼谷秘术“灵犀引”在识海中艰难运转,如同风中残烛,极力捕捉着周围环境中任何一丝可利用的“势”。风?微弱得几乎停滞。水?只有远处隐约的滴答声。毒瘴……无处不在的毒瘴!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绝境中滋生。他缓慢地、无声地移动身体,从荆棘丛中小心地抽出一根约莫手臂长短、布满尖刺的坚韧枝条。然后,他解下腰间仅剩的一个破旧水囊——里面的水早已耗尽。他撕下一片相对完整的衣襟内衬,塞进水囊口,又从地上极其小心地刮取了一小撮混合着腐殖质和剧毒菌类孢子的泥土,塞进布团里。最后,他掏出火石,摩擦。

微弱的火星在浓重的瘴气中艰难地亮起,又熄灭。一次,两次……古星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摩擦都牵动着全身的剧痛。终于,一缕微弱的火苗在布团上跳跃起来,引燃了里面的填充物。一股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混合着焦糊和剧毒气息的浓烟瞬间升腾而起!

他强忍着呛咳的冲动,用那根带刺的枝条末端,小心翼翼地将燃烧冒烟的水囊挑起,如同持着一支毒烟火炬。他屏住呼吸,龟息引催动到极致,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手臂运起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一甩!

噗!

燃烧的水囊划过一道低矮的弧线,精准地砸在距离月见草陷阱几尺之外、一丛颜色最为妖艳的毒花根部!

轰!

仿佛点燃了火药桶!那毒花根部被灼烧,瞬间爆开一团更加浓郁、色彩斑斓的毒雾!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和毒烟,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入巨石。

嘶嘶嘶!

盘踞在树枝上的碧绿小蛇受惊,猛地弹射而起,数道翠影闪电般扑向毒烟爆开的位置!与此同时,地面那层伪装成泥土的鳞粉被扰动,无数芝麻大小、通体漆黑的毒甲虫如同沸腾的黑水般涌出,疯狂涌向燃烧的水囊!更远处,被惊动的腐骨蝶群也再次腾空,灰白的粉末弥漫开来!

陷阱被彻底引爆!毒蛇、毒虫、毒花、毒蝶瞬间陷入混乱之中!那片区域被各种致命的毒雾、毒液和狂暴的小型毒物彻底淹没!

就是现在!

古星河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他不再掩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荆棘丛中暴射而出!目标只有一个——那株在混乱毒雾边缘摇曳的月见草!

三步!两步!一步!

断裂的经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意志。他完全无视了,所有的精神、残存的力量,都凝聚在伸出的那只手上!指尖距离那冰凉的银白叶片仅有寸许!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恐惧,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古星河的心脏!仿佛九天之上垂落的目光,冰冷、死寂、带着俯瞰蝼蚁的漠然。周围的空气骤然凝固,连那些混乱厮杀的小型毒物都瞬间僵直,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古星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几乎僵硬的脖颈,循着那恐怖感知的来源,望向谷地更深处的方向。

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瘴气,如同煮沸般剧烈地翻滚起来!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阴影,缓缓在其中显现轮廓。巨大的白色鳞片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每一片都大如磨盘,边缘流转着金属般的冰冷光泽。紧接着,两颗巨大、冰冷的竖瞳穿透了浓雾,如同两轮缩小了无数倍的惨白月亮,无情地锁定了荆棘丛边那个渺小的、意图窃取灵草的身影!

那目光,不蕴含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漠然和……饥饿。

通天白蟒!

古星河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所有思维,只剩下一个源自骨髓的指令在疯狂尖啸:

逃!

他用尽残存的意志力,强行将伸向月见草的手收回,身体在巨大恐惧的驱动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猛地拧身,朝着与白蟒相反的方向,亡命狂奔!

呼——!

身后,恐怖的腥风骤然压至!如同海啸爆发,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巨大的蛇躯碾过丛林,参天古木如同脆弱的麦秆般被轻易折断、粉碎!大地在轰鸣中剧烈震颤,仿佛整个灵蛇谷都在巨蟒的愤怒下呻吟!那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在古星河的后心!

他根本不敢回头!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迈步,断裂的筋骨都在发出濒临崩溃的哀鸣。他只能凭借鬼谷弟子对气机流转的微弱感知,在巨木倾倒、碎石横飞的死亡风暴中,像一粒被狂风卷起的尘埃,跌跌撞撞地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缝隙!

轰隆!

一块被蛇尾扫飞的巨石,裹挟着万钧之力,擦着他的后背呼啸而过,狠狠砸在前方!古星河瞳孔骤缩,猛地一个狼狈的侧扑翻滚!

巨石在他刚才的位置砸出一个深坑,碎石如雨点般溅射在他身上,带来阵阵钝痛。他甚至能闻到巨石上残留的、巨蟒鳞片摩擦过的冰冷腥气!

前方出现一个陡坡!古星河几乎是从坡上滚了下去,荆棘和尖锐的岩石划破了他的衣物和皮肤。坡底,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尽头,一面陡峭的山壁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在目!那是他唯一的生机!

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冲向洞口。身后的腥风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巨蟒鳞片摩擦地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镰刀在刮擦!

就在他即将扑入洞口的瞬间!

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风压猛地从背后袭来!那是巨蟒张开了足以吞下山峦的巨口!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彻底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古星河猛地将身体蜷缩到极致,如同一个球,借着前冲的惯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撞向洞口边缘一块凸起的尖锐岩石!

咔嚓!

刺骨的剧痛从肩胛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但这股自残带来的剧烈侧向力量,硬生生让他在巨口合拢前的刹那,险之又险地斜着翻滚进了洞口!

轰!!!

巨口在他身后猛然闭合,牙齿撞击在洞口的岩石上,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狂暴的气流夹杂着碎石和腥臭的涎液,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古星河背上!他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拍进洞穴深处,撞在坚硬的洞壁上,又滚落在地。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狂喷而出。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模糊。肩胛骨碎裂的剧痛和脏腑移位的翻腾感几乎让他立刻昏死过去。

但他不能!

他挣扎着抬起头,背靠着冰冷的洞壁,剧烈地喘息。洞外,通天白蟒那庞大无匹的阴影完全遮蔽了洞口的光线,只留下令人绝望的黑暗。两颗惨白的巨大竖瞳,如同地狱的鬼灯,死死地“钉”在狭窄的洞口,冰冷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冻结在原地。巨蟒显然被这个渺小猎物逃入洞穴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它巨大的头颅猛地抬起,然后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撞向洞口所在的山壁!

轰!轰!轰!

每一次撞击都如同天雷在耳边炸响!整个洞穴地动山摇!大块大块的岩石如同雨点般从洞顶砸落!尘土弥漫!古星河蜷缩在角落,只能眼睁睁看着洞口在一次次狂暴的撞击下迅速扩大、变形!碎石擦着他的身体飞溅,留下道道血痕。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整个洞口就会彻底崩塌,或者被巨蟒强行撞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筋脉寸断,油尽灯枯。他连动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边缘,他涣散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剧烈震颤的洞壁。借着洞口透入的、被巨蟒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微弱光线,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洞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怪异的纹路!那些纹路深深嵌入岩石,线条粗犷古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和蛮荒气息。它们并非静止,在巨蟒撞击带来的震动中,那些纹路的某些节点,竟极其微弱地闪烁起幽绿色的光芒!仿佛某种沉睡的力量被这毁灭性的冲击所唤醒,又如同濒死的毒虫亮起的最后一点磷光。

这是什么?古星河残存的意识中闪过一丝模糊的念头。是毒宗的遗迹?还是这巨蟒的巢穴标记?抑或是……某种更古老、更可怕的东西?

轰隆!!!

一次前所未有的猛烈撞击!整个洞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洞口上方的巨大岩层终于被硬生生撞碎!刺目的天光伴随着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巨石,猛地灌入洞中!通天白蟒那狰狞的头颅,带着胜利者的狂暴,从崩裂的缺口处蛮横地挤了进来!腥风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冰冷的竖瞳带着毁灭一切的欲望,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如同蝼蚁般的古星河!

巨口张开,如同通向地狱的深渊!古星河甚至能看到它喉部深处蠕动的、粘稠的黑暗!

结束了……

他闭上眼,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

就在这意识彻底沉沦前的万分之一秒——

嗤啦!

一道极其锐利、仿佛能撕裂灵魂的破空尖啸,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洞外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巨蟒的嘶吼!

一道翠影!

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碧色雷霆,又似撕裂混沌的第一缕曙光!它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灵动与凌厉,瞬间穿透了崩落的碎石和弥漫的尘土,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抽打在通天白蟒试图挤入洞穴的巨大头颅侧脸!

啪!!!

声音清脆得如同霹雳炸响!那翠影抽中的地方,巨大的白色鳞片上竟猛地炸开一团幽蓝色的火焰!火焰无声燃烧,带着一种蚀骨的阴寒!

“嗷——!!!”

通天白蟒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痛苦嘶鸣!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暴怒,而是夹杂了难以置信的剧痛和一丝……惊惧?它那几乎挤入洞口的巨大头颅触电般猛地向后缩回!幽蓝的火焰在它雪白的鳞片上跳跃,虽然范围不大,却顽固地燃烧着,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洞口崩落的烟尘和碎石被一股无形的气浪猛地荡开。

一个娇小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般,轻盈地落在了一块高高耸立在狼藉洞口、颜色妖艳如血的毒蘑菇顶端。赤着的双足,白得晃眼,稳稳踏在足以瞬间毒毙猛兽的菌盖之上,仿佛踩在寻常的草地上。

古星河涣散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身翠羽般鲜亮的短衫短裙,乌黑的长发用几根同样翠绿的羽毛随意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脸庞带着未脱的稚气,圆润的杏眼黑白分明,此刻正好奇地眨巴着,打量着洞内几乎不成人形的古星河,如同在观察一只掉进陷阱的稀罕虫子。嘴角甚至还微微上翘,带着一种近乎天真无邪的甜美笑意。

然而,她手中随意垂下的长鞭,却散发着与这甜美截然相反的恐怖气息。鞭身不知由何种材料编织,通体碧绿,细看之下仿佛无数翠鸟的翎羽绞合而成,鞭梢则是一小截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锐利尖刺。方才那撕裂空气、在巨蟒鳞片上燃起蓝火的,正是此物!

少女的目光扫过洞外那因为剧痛和愤怒而疯狂扭动、搅得天翻地覆的庞大蛇躯,小巧的鼻子皱了皱,清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如同在抱怨吵闹的邻居:

“喂!小蛇蛇!吵死啦!再闹,把你泡酒哦!”

话音未落,她手腕只是随意地一抖。

嗡!

那翠羽长鞭如同活物般昂起头,鞭梢那点寒芒在空中划过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碧色残影,直指洞外翻滚的巨蟒!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如同严冬骤然降临!

正因头颅剧痛而狂暴扭动的通天白蟒,动作猛地一僵!那双惨白的巨大竖瞳,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这个渺小少女的身影,瞳孔深处竟掠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深深的忌惮!它庞大的身躯微微后缩,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沉嘶鸣,却不再敢轻易上前,只是死死地盯着洞口那个翠羽般的身影,以及她手中那根让它吃了大亏的诡异长鞭。

少女似乎对巨蟒的忌惮十分满意,这才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洞内。她轻盈地从剧毒蘑菇上跳下,赤足踩过地上流淌的毒涎和碎裂的毒虫尸体,如同行走在干净的庭院,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蜷缩在角落、气若游丝的古星河面前。

她弯下腰,那张带着婴儿肥的、天真烂漫的脸庞凑得很近,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圆溜溜的杏眼好奇地打量着他,长长的睫毛扑扇着。

“咦?”她发出一声疑惑的轻哼,小巧的鼻子又嗅了嗅,仿佛在确认什么气味,“好奇怪的味道哦……像破掉的旧口袋……”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前被鲜血浸透、又被汗水污渍沾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衣襟上,那里似乎隐约绣着一个极其黯淡、几乎磨灭的图案。

古星河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剧痛和失血的深渊边缘挣扎。少女凑近的脸庞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晃动,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此刻却与洞外那通天彻地的巨兽、手中那燃起蓝火的妖异长鞭、以及她赤足踩过的遍地毒物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反差。鬼谷秘术锻炼出的最后一丝直觉在疯狂预警——这甜美笑容下,是比洞外的白蟒更莫测的危险!

他想开口,想警告,或者想求饶?但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只涌出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眼前彻底被翻滚的黑暗吞噬,少女清脆的声音和那翠羽的身影,成了他意识沉入无边混沌前,最后残留的、诡异而鲜明的印记。

……

黑暗。粘稠、沉重、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在虚无的深海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感知如同游丝般艰难地探出。首先感受到的,是气味。

一股极其复杂、浓烈到呛人的气味蛮横地钻入鼻腔。辛辣、苦涩、腥甜、陈腐……无数种味道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如同将千百种剧毒草药投入一锅熬煮了百年的浓汤。古星河感觉自己像被浸泡在这气味构成的粘稠沼泽里,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

紧接着,是声音。一种极其规律的、低沉的嗡鸣,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无数毒虫在暗处同时振翅,汇成一片令人心神不宁的噪音背景。其间还夹杂着一些难以辨识的、断断续续的古怪音节,如同梦呓,又似某种邪恶的咒语吟唱。

身体的感觉如同潮水般缓慢回归。无处不在的剧痛,尤其是肩胛骨碎裂处和体内寸断的经脉,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然而,在这些撕裂般的痛苦之外,却又有几处传来一种奇异的、冰冷而尖锐的刺痛感,仿佛有极寒的冰锥扎入了穴道深处,强行镇压着那些翻腾的痛楚,带来一种诡异的、脆弱的平衡。

他努力地想要撑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油。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起来。

他躺在一张冰冷的石床上。头顶是高耸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穹顶,由粗糙的黑色岩石构成,上面天然镶嵌着无数发出幽绿色、惨白色或暗紫色荧光的奇异矿石和苔藓,如同倒悬的、剧毒的星空,散发着冰冷、诡异的光晕,将整个巨大的空间笼罩在一片迷离而阴森的氛围中。空气里弥漫的浓郁药味和毒息,正是来源于此。

这是一座庞大无比、依山腹溶洞而建的恢弘石殿。巨大的石柱支撑着穹顶,柱身上雕刻着扭曲盘绕的毒蛇、狰狞的毒虫以及各种形态诡异、前所未见的毒草浮雕,在幽光映照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大殿四周的阴影里,隐约可见许多深邃的通道入口,不知通往何方。空气中那股低沉的嗡鸣似乎正是从某个通道深处传来。

石床位于大殿中央一处略高的石台上。古星河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自己身上几处关键的穴位上,正扎着数根细如牛毛、通体闪烁着一种诡异幽蓝光泽的长针。针尾极轻微地颤动着,每一次颤动,都有一股冰冷尖锐的气流强行刺入他的经脉和碎裂的骨骼,带来那种混合着剧痛与镇压的奇异感觉。

针的主人,站在石床边。

那是一个女人。身量高挑,穿着一身仿佛由无数片深紫色毒蝶翅膀缝制而成的长袍,宽大的袍袖垂落,袖口绣着密密麻麻、不断变幻形态的银色符文。她的面容隐藏在兜帽投下的深深阴影里,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两片薄如刀锋、毫无血色的嘴唇。她枯瘦苍白、骨节异常突出的手指,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凌空拂过那些扎在古星河身上的幽蓝长针。随着她指尖的拂动,针尾的幽蓝光芒微微明灭,如同在呼吸。

她的动作精准、冷酷,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仿佛在摆弄一件器物,而非救治一个活人。整个大殿中弥漫的那股压抑、诡秘的氛围,仿佛正是以她为中心散发开来。

“唔……”一声带着浓重鼻音、慵懒而清脆的哼声打破了这冰冷的寂静。

古星河的目光艰难地移向声音来源。

就在石台下方不远处,那个将他从巨蟒口下“救”出的翠羽少女——云雀儿,正随意地坐在一根倒塌的巨大石柱柱身上。她晃悠着两条光洁的小腿,一手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里把玩着那根翠羽长鞭,鞭梢的锐利尖刺在她指尖灵巧地翻转跳跃,划出一道道危险的碧色弧光。她那双圆溜溜的杏眼,此刻正饶有兴致地盯着石床上刚刚恢复一丝意识的古星河,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天真又甜美的笑意。

看到古星河的目光终于聚焦在自己身上,云雀儿脸上的笑意瞬间加深,如同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具。她歪了歪头,清脆的声音在空旷阴森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戏谑?

“哟!破口袋醒啦?”她笑嘻嘻地开口,鞭梢的尖刺倏地指向古星河,寒光点点,“筋脉都断成渣渣了,还敢往我们这‘阎王殿’里闯?”她的小腿停止了晃动,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残忍的探究光芒,一字一顿,如同宣告:

“欢迎来到……阎王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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